中国古代围绕端午节“消灾避病”的节日功能,衍生出粽子、长命缕、雄黄酒、艾草等等应景的节物,这其中,以长命缕(五采丝)的传统最为悠久。古人将青、黄、赤、白、黑等五色丝
中国古代围绕端午节“消灾避病”的节日功能,衍生出粽子、长命缕、雄黄酒、艾草等等应景的节物,这其中,以长命缕(五采丝)的传统最为悠久。古人将青、黄、赤、白、黑等五色丝线,进行缠合、编织,制成各种丝条状的工艺品,在五月五日这天随身佩带,以达到辟邪的效果。此俗由来已久,汉代便有记载,东汉应劭《风俗通》说:“五月五日,以五采丝系臂者,辟鬼及兵,令人不病瘟。”
一、东亚各国共享的端午节俗
长命缕亦是端午节互相赠送的应节礼品,《风俗通》记:“五月五日赐五色续命丝,俗说益人命。”东汉朝廷在这天颁赐臣子续命丝,以示恩赏。这一朝廷节俗,从汉代一直延续至唐宋时期,《唐六典》记载掌管郊祀礼器及皇家器玩的中尚署,“五月五日,进百索绶带”。百索就是长命缕的别称,唐《初学记》载:“造百索系臂,一名长命缕。”
与延岁续命之意相匹配,长命缕亦以绵长著称,动辄十几尺长,制作完成之后,将其缠绕在彩绘的轴上,作为节日装饰,又可分裁成小段,分赠多人,是以唐代文献中,用“轴”作为长命缕(百索)的量词。中尚署进呈的百索,与衣裳、银器等物一起,被皇帝赏赐给朝中重臣、地方藩镇官员,作为抚慰和褒奖。据李肇《翰林志》,唐代翰林学士在端午节这天得到的赏赐节物如下——
衣一副,金花银器一事,百索一轴,青团镂竹大扇一柄,角粽三服,沙蜜。
六种赐物分别为夏衣、服饰银器、辟邪的百索、避暑的团扇、应节食品的粽子以及治疗风疹风癣的沙蜜,基本囊括了仲夏时节的必需品,事无巨细的节日关怀可见朝廷对文士的重视程度。
《全唐文》共收录十二篇地方军政大臣感谢皇帝端午赐衣物的上表,与翰林学士获赐节物相比,少了角粽与沙蜜两种食品,大概是这种应节食品不耐长途运输的缘故。刘禹锡为淮南节度使杜佑所作《谢端午日赐物表》提到朝廷赐物是“衣一副,金花银器三事,彩丝一轴”。李商隐代郑亚写作《为荥阳公端午谢赐物状》亦有“赐臣端午紫衣一副,百索一轴,银器二事”,并且总结长命缕辟邪气、延寿命的二大功效说,“将以彩丝,萦诸画轴,用禳故气,兼续修龄”。
端午节赠送长命缕一类的节物,不仅在唐帝国蔚然成风,也流播于渤海国、日本等东亚诸国。日本宫廷《内里式》《仪式》记载了平安初期五月五日节仪之一,天皇赐续命缕予皇太子以下、参议以上的官员。《延喜式》记载宫廷负责器物的藏司准备“五月五日,续命缕料:丝五十絇、红花大三斤”。丝五两为一絇,不惜消耗250两丝线制作续命缕,可见日本宫廷对于端午节俗之重视。
奈良正仓院藏有一件756年的百索缕轴以及红、黄颜色的丝缕,是圣武天皇生前所用物,在正仓院文书《天平胜宝八岁六月二十一日献物帐》中记作“百索缕一卷”,其下注云:“画轴”。实物为纺锤状的紫檀木轴,轴长32.9厘米,直径6.39厘米,两端绘以绿地红花的晕繝,这正是李商隐所谓“以彩丝萦诸画轴”的端午百索轴。
唐代的东北方有渤海国(698-926年),其国每年派遣“进奉端午使”前往长安进贡礼物。唐元和二年(807),渤海国的端午使杨光信擅自逃往潼关,被唐朝官吏抓获,受到严厉的惩处。882年,渤海国派出使团访日,《大日本史》记天皇于五月五日“别赐大使以下、录事以上续命缕”,则可见赠送续命缕,不仅是9世纪东亚世界共享的端午节俗,而且还承载着国际交流的文化记忆。
二、隋唐时期的“廉洁过端午”
古代朝廷在端午节前后举行国宴,犒劳大臣及各国使臣,是汉代便已固定下来的国家礼仪。东汉延熹元年(158)五月初四,“大会公卿以下,赏赐各有差”。在端午宴上,皇帝赏赐节物,皇后及臣子亦向皇帝进呈宝物,以庆贺佳节。《宋书·明恭王皇后传》记载元徽五年(477)五月五日,太后王贞凤赠小皇帝刘昱一把玉柄毛扇,“帝嫌其毛柄不华,因此欲加鸩害”。虽然刘昱此举被大臣及时劝阻,但由此亦可见端午送礼的尺度把握问题,甚至关系着国家政局。《隋书·苏威传》记:“五月五日,百僚上馈,多以珍玩,威献《尚书》一部,微以讽(炀)帝,帝弥不平。”苏威逆节俗而行,将《尚书》作为端午礼品,用它来委婉地讽劝隋炀帝,此举可谓开“廉洁过端午”风气之先。
事实上,传统端午节俗中的收送节礼、宴飨宾客,使其注定不可能成为一个简朴的节日,唐代端午国宴就是向中外臣使展示国力的重要场合。唐武德元年,在长安附近万年县担任法曹的孙伏伽上书曰:“近者,太常官司于人间借妇女裙襦五百余具,以充散妓之服,云拟五月五日于玄武门游戏。”(《旧唐书·孙伏伽传》)这里说国家音乐机构太常寺,为了在玄武门的端午节庆典上表演散乐歌舞,紧急向民间百姓借来五百余套女性服装。孙伏伽认为百戏散乐不是国家的礼乐正声,不适合在端午节这样的正日作为官方表演节目,“此谓淫风,不可不改”。唐高祖听从了孙伏伽的谏言,端午国宴改用国家雅乐的九部乐,唐太宗遵循这一传统,贞观二年五月,“以夏麦大稔宴群臣,奏九部乐于庭,赐物各有差”。
正是因为端午节在国家节日体系中的重要地位,唐太宗以后的历代帝王都十分注重借端午节“俭以训俗”,对送礼之风屡加约束。贞观十八年五月五日,唐太宗对大臣长孙无忌和杨师道说:“五日旧俗,必用服玩相贺。朕今各赐君飞白扇二枚,庶动清风,以增美德。”(《唐会要》卷三十五)此举为端午旧俗注入了“清明吏治”的德政意味。唐高宗显庆二年颁布《停诸节进献诏》,要求停断“五月五日及寒食等诸节日”的进献节物,唐中宗神龙三年下诏:“所在五月五日,非大功已上亲,不得辄相赠遗。”唐玄宗开元二十五年敕天下:“五月五日,细碎杂物,五色丝算,并宜禁断。”
若论将端午送礼的节俗发挥到极致的,莫过于北齐的穆皇后。北齐后主高纬生于天保七年(556)五月五日午时,属于历史上罕见的“三午”皇帝。高纬特别喜欢琵琶演奏,曾自创《无愁》曲,亲弄琵琶歌唱,还将来自西域的音乐人曹妙达封为王侯,盛宠曹妙达之妹曹昭仪。穆邪利皇后为了争宠,将自己的婢女冯小怜起号为“续命”,在端午这天作为礼物奉上。高纬自此专宠倾国美貌的冯小怜,“坐则同席,出则并马”,还发誓说“愿得生死一处”(《北史·冯淑妃传》)。历来史家将冯小怜归为导致北齐亡国的红颜祸水,李商隐《北齐二首》中评论此事云:“一笑相倾国便亡,何劳荆棘始堪伤。小怜玉体横陈夜,已报周师入晋阳。”
若是不深入了解古代的端午节俗,可能无法领会穆皇后将冯小怜号为“续命”的真意。蔡东藩《南北史演义》写道:“穆后倒也赞成,就于五月五日,令小怜盛饰入侍,号曰续命。要断送高氏命脉了,还想续什么命?”其实,结合端午节俗便可窥见,穆皇后此举包含了三重巧妙设计。
第一,续命丝是北朝妇女馈赠亲友的端午节物,唐代段成式《酉阳杂俎》卷一载:“北朝妇人,是日,又进长命缕、宛转绳,皆结为人像带之。”穆皇后在此日进呈名为“续命”的礼物,不仅是符合礼俗的应节行为,而且紧扣了收礼人高纬的特殊生辰。
第二,高纬爱好琵琶曲,冯小怜正是一位“能弹琵琶,工歌舞”的美女,与高纬可谓“知音”。
第三,北朝至隋代的龟兹曲中,有名为《续命》与《可怜》的琵琶曲,比高纬小二岁的虞世南《琵琶赋》记:“少年有《长命》之词,倡女有《可怜》之调。”《隋书·音乐志》所记“龟兹乐”中,有一组由隋炀帝作词、龟兹乐师白明达谱曲的乐曲,第九曲名为《续命》,是隋代的五月节日用曲,长命缕与续命缕指的是同一种端午节物,可知北齐至隋唐有一支琵琶曲名曰《长命》或《续命》,高纬也必然能够从“小怜”“续命”之名联想到当时的时兴乐曲。
也就是说,冯氏的名、号与琵琶曲《可怜》《续命》形成了三重互文,且皆与端午相关。穆皇后通过一个小小的名号便将高纬生日、端午节俗、琵琶乐曲三个维度融合为一,可以说是一次十分巧妙的献礼。
三、此去知名长命缕,殷勤为我唱花前
虞世南《琵琶赋》所记少年歌咏的《长命》曲,取材于端午节物长命缕,并被配以歌词、舞蹈。唐宋诗词描写端午宫廷宴饮,往往述及长命缕和乐舞,比如北宋王圭《端午内中帖子词其九》:“御柳重重午影圆,薰风时泛舜琴弦。六宫竞进长生缕,天子垂衣一万年。”《长命》曲的命名便暗示了,这支乐舞的诞生与端午节有着较为显豁的关联。立于734年的《大唐代国长公主碑》追述天授元年(690),武则天改国号为周,设明堂大酺:“则天太后御明堂宴,圣上年六岁,为楚王,舞《长命》;(阙二字)王年十二,为皇孙,作《安公子》;歧王年五岁,为卫王,弄《兰陵王》。”此处的圣上即唐玄宗李隆基,当时还是六岁男童的他,在祖母面前表演《长命》,舞如其名,正有祝寿延年之意,亦足见此舞的流行程度可与《兰陵王》《安公子》等古乐舞比肩,长演于唐代宫廷。
在端午宴席上表演乐舞者多为女性艺人,开元年间的进士万楚《五日观妓》写端午节观看乐伎表演——
西施谩道浣春纱,碧玉今时斗丽华。眉黛夺将萱草色,红裙妒杀石榴花。
新歌一曲令人艳,醉舞双眸敛鬓斜。谁道五丝能续命,却令今日死君家。
此诗通篇结合五月的季节风物铺写乐伎的色艺俱佳,而且还借续命缕这个独特节物,盛赞端午乐舞带来的审美感受。萱草、石榴花俱为端午正盛的花草,诗人借以渲染美人形貌,并在末句激动地表示美人歌舞抵达了醉杀宾客的艺术效果:谁说手臂缠上五色丝线就能长命呢?眼看我今天就要死在您家里了!此处“续命丝”与“死君家”密切关合,巧切有情,充分见出诗人在端午乐舞面前欲生欲死的强烈感官体验。
如果说,盛唐时人万楚在《长命》等端午乐舞中感受到激扬的热情,那么对于唐末诗人司空图来说,《长命缕》乐舞带来的则是旅途的一丝温暖。乾宁二年(895),59岁的司空图作《长命缕》诗云——
他乡处处堪悲事,残照依依惜别天。此去知名《长命缕》,殷勤为我唱花前。
此诗似写于端午节前后在华阴举行的送别宴上,诗人想像自己南下郧阳之后,仍会怀念当日“殷勤为我唱花前”的《长命缕》曲。巧合的是,第二年春天,他果然在郧阳听到了此曲,《南至之三》写到——
年华乱后偏堪惜,世路抛来已自生。犹有玉真《长命缕》,樽前时唱缓羁情。
饱受颠沛流离之苦的诗人,在他乡听到女道士吟唱《长命缕》,应当会回想起南下之前的那场筵席。这两首诗中,南北共通的《长命缕》乐曲纾解着诗人的羁旅惆怅,曲名背后的端午节物蕴藏着的“益命长生”祈福意味,也为“处处堪悲事”的现实生活照进了一缕阳光,成为惨淡仕途之中一丝难得的慰藉。
本文删节版原刊于《光明日报》2024年6月7日雅趣版,澎湃新闻经授权转载。